小林呱啃大瓜

这世界很怪,对吧?

孩子们走入河流

(已完结)

1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种类型的鬼故事,它让人惊悚的地方在于“两难”,譬如你回到家,你的儿子瑟瑟发抖地趴在床上,说床下有人,当你弯下腰检查床底,便看到那里另有一个和你儿子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对你说:“嘘!爸爸,床上有奇怪的人。”

或者天色已晚,你的母亲刚刚买菜回来,让你下楼去接。漆黑的楼道里,你刚刚在一楼接到人,手机却响了,是母亲打来的,她狐疑地问你为什么不在家,让她一个人拎着东西爬上五楼,你们的家。你听着电话,感觉有冰块在胃里化开,而身边的“母亲”在黑暗中平静地问你,怎么了,是谁的电话?此刻她的脸孔一定看不真切。

那些故弄玄虚的恐怖故事必然是停在这种节点上,在恐惧堆积到最高峰的时候戛然而止,留下不安的听众,在无法抑制的想象中一遍遍地回味。失眠的午夜,学生宿舍那条通往公共厕所的幽长走廊,夜班后一个人匆匆赶路的小巷,怪谈自动在脑海中播演。

长大后,当我学到量子物理,认识了薛定谔那只著名的猫,我想到那些鬼故事和量子叠加态倒是颇有暗合之处。也就是在这样的大学课堂上,某个昏昏欲睡的上午,我接到电话,独自居住在老居民楼里的外婆过世了。母亲在电话里简略地提到了死因,说是心肌梗塞,死亡时间在午夜或凌晨,身边应当是一个人也没有,直到第二天中午,小舅舅照例去送午饭。

我向学校请了家,回家奔丧。

高铁有种轻微的摇晃感,不均匀,而是时不时地来那么一下,像警察晃动嫌犯的肩膀,劝说一阵无效,就恨铁不成钢地摇这么一下,厉声问:那天晚上你都干什么去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遵照外婆的遗愿,葬礼办得很简单,仅仅是近亲属在殡仪馆的一间小偏厅里默哀、告别,然后火化。外婆享年七十七,不能算是长寿。

我其实见过鬼。

虽然以我现在的认知,我绝对不相信那套迷信的怪力乱神,但如果实在要对那次经历“命名之,以兹讨论”的话,似乎也只能说是见到了“鬼”。

那是在我小的时候,由于太过恐惧,记忆机制就对这段经历做了模糊化处理,因此我无法确切地回忆起具体的年份,究竟是在学龄前,还是一二年级。

只记得自己似乎是趴在一张藤席上玩,头顶有一只呼呼旋转的迷你风扇,绿色的,像只固定在头顶的蜻蜓,由此判断为夏天,很可能是暑假。

地点在外婆家,就是外婆一直住到去世的这间房子里。

自那以后,我就和外公外婆疏远了,我总是不愿意来,这种畏惧的情绪扩散开来,也牵连到两位老人,我一度连叫他们一声都不大愿意。

而在那之前,我和外公外婆是很亲昵的。

我至今记得每个午睡醒来的下午,外公都会变魔法似的掏出一根西瓜造型的棒冰,冬天则是一对小兔子造型的奶香馒头。如果午饭不合胃口,闹脾气而吃得少了,外婆就会给我下方便面,红烧牛肉或者香菇炖鸡味,任凭挑选。

我在爷爷奶奶家就不能这么放任,棒冰、泡面这类不利于儿童成长的“垃圾食品”,绝对进不了家门,午饭必须吃完,不许挑食。

直至今日,我仍抱有一种相当不正确的看法,我认为对于精耕细作的科学育儿,倒是宠爱放任的好,对于一个孩子的童年来说,宠爱或许倒比科学养育还要重要,当然,这种想法没有任何理论依据,完全是我个人的陋见。

本来我一定会有更加多得多的时间,可以在外公外婆家度过,但由于见到了鬼,使幼小的我产生了无法克服的恐惧,这种放任式的照料我后来没有享受过几次。寒暑假、大小长假、双休日,我宁愿皱紧眉头,在爷爷家的餐桌上吞咽“不挑食”的午餐。我再没有主动要求去外公家。

我知道自己对外婆是怀有古怪的愧疚感的。

因为外公去世得早,大约在我回避他们两三年后,外公就因癌症去世了,因此我还能安慰自己,跟外公相处的时间没有因为我个人的心病而减少太多。可外公去世后,外婆却独自又在这间房子里生活了十来年,这其间,我只是逢年过节,不得不来的时候,才百般不情愿地被母亲拖来。再后来,我不爱来看望外婆这件事,竟成了惯例,再也没有人提出质疑,就好像默认我有三只手或者少一只眼,时间久了,无论多怪异都能看顺眼。

外婆的墓地是在外公去世那年一并购置的,安葬外婆的骨灰并不费时,只是要选一个黄道吉日。殡仪馆提供骨灰暂存服务,但妈妈和舅舅们商议过后,觉得还是把老人带回家比较好,最后的几天住在自己的家里,而不是陌生的殡仪馆储藏格,外婆想必也同意。

我自告奋勇,愿意陪外婆过头一个晚上。

和我同辈的表亲们也不含糊,表姐陪明晚,表哥陪后晚,大家很快排好了班。

母亲原本想陪我,但外婆去世,母亲哀劳过度,犯了咽喉炎,我把她劝回家去了,要她好好休息。

 

2

我独自在老房子里过夜,睡在外公外婆的床上。

这张床我也曾经躺过,尤其是夏天,铺上凉席,用兑了花露水的烫毛巾擦过,风扇一吹,躺上去冰凉爽滑。并且在这里,是可以把玩具小汽车、小士兵带上床而不会挨骂的,我和表哥在这张床上打过好几场激烈的战争,配上唾沫横飞的枪炮声。

那个遥远的夏天,午饭过后,我也是和表哥进行了一场大战,才疲惫地陷入午睡,梦里也许还在指挥着我的美国上将对抗表哥的俄国元帅。

睡醒以后,我揉着眼睛醒来,和我一起午睡的表哥不见踪影,我便往客厅外喊了一声,无人应答,我就又喊起外公,期待他带着一根西瓜冰棍走进来,走到床边。

但外公也没有回应。

我只得下床,穿上拖鞋,不大高兴地往外走,感觉自己被全家人遗忘了。

客厅开着灯。窗户上,窗帘是拉上的,我走到窗边,伸长手臂,够到窗帘,掀开,看见窗玻璃映着室内的灯光,外面似乎是漆黑一片。

我想,我大概是一觉睡到了晚上?

可是家里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出门乘凉去了,还是一起上游泳馆游泳去了?孩子的头脑里总是觉得,大人们撇开自己,一定是有什么好事不带上我。

我沿着墙根,把厨房、书房也都找了一圈,都没有人。

在我印象里,外婆家总是很热闹的,因为一到休息日,不是这个舅舅,就是那个姑姑,拖家带口地来外婆家聚会。即便平时,哪个找到借口、从单位偷溜出来的大人也不免到外婆家这来转上一圈,经常还顺手带来单位里发的东西,中秋的月饼,春节前的年货,夏天分发的冷饮票、同事凑份子买的甜西瓜、西点房的曲奇饼干。

之后聚到外婆家的人,再把这些好东西分享掉,或者添进新的。

因此外婆家总是有意外的好东西,似乎也总在发生各种快乐、热闹的事。

我可不愿意被其中任何一件给落下。

于是我迅速做出决定,打算出门去追赶那些只顾自己玩乐的亲属们。但走到大门边,刚抓住反锁的插销,想要拨开时,临近大门的卫生间却传出声响。

我扭过头,卫生间的门关着,从底部的门缝里透出灯光,照出一个活动的影子。

当时的我只想到:太好了,还有人在,这个人一定知道大家都干什么去了,他一定可以带我去!

而压根没有想到,我喊了那么多声,这个人一定听到了,却并不应我。

等长大一些,有能力对记忆中的往事做全面的回顾时,我也曾想过,如果我机灵一点,或者事情发生时,我的年纪更大一些,能够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是不是就不会推开那扇门,之后的事情是否就会完全不一样。

但时光不会倒流,当时的我,满怀喜悦,像颗小炮弹一样直直地冲向卫生间,嘭地撞开虚掩着的门。

恐惧是后来才感觉到的。并且随着回忆的反刍,片段式场景的自动浮泛,一层层、一天天、一年年地加重,跟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终身难忘的鬼故事一样,在冬天晚放学走过的狭长小巷,在大风刮乱树影的失眠夜晚,在独处时频频回头、查看背后的不安时刻,无数次地刺破生活平静的表象——

卫生间那扇略微有些掉漆的木头门背后,有一个黑色的东西。

我一开始没认出来那是个人,只觉得是黑色的一堆,会蠕动。此前,它仿佛是匍匐在地上的,在我撞开门以后,它像章鱼伸出触须那样,慢慢地伸展出手和脚,从地上站起来。

随着它的动作,不断地有黑色的碎片从它身上剥落下来,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我跟着声音往地上看,看见黑色碎片落地以后,有红色的血水渗出来,流淌到地上;有些碎片上,还粘连着粉红色的肉。

后来,一个小圆球也落到地上,弹了两下,灵活地在光溜溜的地砖上转着。

那是一只眼珠。

上面黏连着红色的细细的血管,和黄色的同样纤细的神经。

这个黑色的人,向我走过来,而我呆呆地站着,直到黑色的手碰上了我的脸。

我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

烤肉的味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抬起了头,把投向地面的目光往上挪。

我看到了一张没有五官,只剩下五官消失后的孔洞的脸。

 

3

那一刻,我感觉到的,不是人类语言所描述的那一类惊恐,而是头脑仿佛被全部抽空了,天灵盖底下,胸脯内部,那些用来接收、输出、思考、感知的所有物质基础,全都不存在了,而那个黑色的人,比我这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高得多,在我看来像一棵黑色的大树,它向我弯下腰,似乎准备进入我这具虚空的躯壳。

这时,一只大手从我背后伸出来。

一只血肉完整的手掌,一眼就能看出,它属于我所熟悉的那种人类,但手心的皮肤是灰白色,从指缝里还能看到青黑色的指甲。

这只手挡在我面前,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皮感觉一阵刺骨的冰凉。

在我震惊和混乱的幼年记忆里,我不确定这只手遮住我的视线以后,是否还推着我往后退了几步,也许有吧。

手心的冰冷通过皮肤和眼球,一直渗进我的记忆深处,成为众多细节中最清晰的一个。

在我的感觉里,这只手捂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但也许实际上只有片刻,之后再缓缓移开。我睁开眼,黑色的人不见了,但卫生间并没有完全恢复原状,原本的玻璃淋浴房背靠的那堵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限延伸出去的空间,尽头闪着火光。我睁着眼睛,无法挪开视线似的望着,火光有一些黑色的影子,乱糟糟的,像一些剧烈抽搐的藤蔓。

空气里的气味非常奇怪,烧焦的糊味中混杂血腥味、奇异的苦味、酸味,还有尘霾那种浑浊脏污的味道。至今我没有在任何地方闻到过类似的气味。

捂过我眼睛的那只手撘在我肩膀上。

又有一只手握住我另一边肩膀。

这双手沉默着,使出一点力道,带着我后退,后退。我的背后是一片静默,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不知为何,我也就同样的保持沉默,没有尖叫,没有哭泣。

一直退到客厅里,那只手离开我的肩膀,扶着卫生间的那扇门,把它极其小心和缓慢地关上了。

这之后,这双手才把我整个人转过来,我看到了外公。

我所说的见过“鬼”,指的不是卫生间里的怪物,而是外公。

让我描述一下外公当时的样子:

我已经说过,那双手是灰白色的。当外公把我转过身,跟他面对面时,我看见他全身的皮肤都是这种可怕的颜色;他的嘴唇发灰,眼睛浑浊得几乎像是蒙着一层白翳,并且他非常、非常的瘦,我从他膝盖的高度往上看,只觉得看到的是一具枯槁而庞大的骷髅架子,干瘪的程度超越了人类能承受的极限,以至于嘴唇薄得像两张鱼皮,都包不住牙齿。黄色的、七歪八扭的牙齿从唇缝里龇出来。

需要说明的是,我当时面对外公,始终不曾觉得害怕。

也许用成年人的眼光来看当时的情景,会觉得难以忍受的诡异与恐怖,但孩子有孩子的一套逻辑,我想。我现在也已经远离了儿童时代,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记得我看着这个外形奇特的外公,想着平时那个忙忙碌碌的快活外公,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这个灰白版本的瘦外公抱起我,把我放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他慢吞吞的到厨房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根红色的蜡烛,和一个小菜碟。

他把蜡烛点燃,化了一些蜡油淋在碟子里,把蜡烛支在蜡油上,这样,蜡烛就能稳稳地站在碟子上而不倒了

外公把这个简易的小烛台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又以同样慢得出奇的步调,从卧室找来一块枕巾。他把枕巾叠了好几道,厚实地放在我手里,然后拿来烛台,放在枕巾上。

差不多在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门外毫无预兆地响起了震动门窗的喧哗声。

我听见了几十上百遍、不同声音、不同情绪的“着火啦!”,还有“快跑”“去找某某某”,还有许多辨不清男女的无意义的叫喊声。任何人面对这种声音,都会被一起拖进巨大的恐慌中。

但外公揽着我的肩膀,始终沉着地坐在沙发上。在客厅充足的照明光底下,我捧着红蜡烛,注视着微弱的火苗,坐着,不知道要坐多久。但朦朦胧胧地也觉得,坐在这里似乎比加入门外的混乱要好一些。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打起了瞌睡。

被摇醒时,我还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枕巾和早已熄灭的蜡烛,我茫然地望着蹲在我面前的小舅,我问:“外公呢?”

小舅朝厨房抬了抬下巴:“外公在炒你最喜欢的鱼香肉丝。”他逗乐地捏捏我的鼻尖,“小淘气包,蜡烛也被你翻出来玩,着火了多危险,知不知道?你妈知道了非得打你屁股不可!”

我说:“这是外公给我的。”

外公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闻言,便假意附和:“啊对,是我给小天的,不许你跟他妈告状!”说着,朝我挤挤眼睛。

这是外公伙同我一起扯谎时的惯用暗号,外公也认为蜡烛和枕巾都是我翻出来瞎玩的,他只是非常乐于给所有孩子打掩护。

我看看小舅,看看外公重新扎进厨房的背影,看看客厅餐桌上冒着热气的菜,再转过头,看看客厅窗户,窗帘是拉开的,尽管快要到傍晚了,外面的天色仍然十分明亮。

而那个过度羸弱而惨白的外公,我只在两三年后才再一次见到。

并且也只再见过那么一次。

那是外公弥留之际,母亲把我领到外公的病床前,做最后的告别。

晚期的癌症掏空了他的血肉,抽干了他的光彩,他的眼睛浑浊,嘴唇无法说出一个字,只有很微弱,很微弱的颤抖。我握住他的手时,看到手上的指甲果然是青黑色的。

 

4

许多年过去,如今我重新躺到外公外婆的这张旧床上,小时候大得可以打世界大战的床,现在展开双臂,就能摸到两边的床沿。在这样的夜晚,人当然也没有刷手机的兴致,我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自己感觉过了很久,一看手机,才八点半。

我翻过手机屏,侧了个身,继续酝酿睡意,从学校请假到现在,细算起来,也没有特别踏实的休息过,身体其实很疲惫了,从骨头缝里都冒出丝丝的酸软,但头脑却卡在一种特殊的状态里,无法安眠。

在床上又烙了一阵大饼,我听到客厅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敲得不重,一时无法辨认是在敲我的门,还是别人家。我仰起头,等了几秒钟,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可以确定是敲外婆家的门。

我一边摸黑找拖鞋,一边问:“谁啊?”

“我,小舅。”

“哦,来了,落了什么东西吗?”

总算找到拖鞋,也来不及开灯,我就往外走,偏偏这时候丢在床上的手机也来凑热闹,嗡嗡地震动起来,我只得折返一步,从床上捞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联系人,也是小舅。

我摁了接听,加快脚步:“来了,我刚刚在找拖鞋,这就来开门。”

“别开。”小舅说。

我一愣。

小舅重复了一遍:“别开。”

我有种喉咙忽然冻住的感觉,说话都结巴起来:“怎、怎么?”

听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小舅没有回答我,过了几秒钟,他才说:“我现在去你那里,不管谁敲门,都别开。”

他似乎在扣皮带,穿鞋,便跟我说:“我有钥匙,到的时候自己会开。”

我“哦”了一声,感到嘴里变得很干很干。

“你现在——”小舅那里传来锁门、摁电梯的声音,同时,我另一只耳朵则听到门外再一次响起的,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小舅在门外喊:“小天,你没事吧?开一下门。”

电话里:“你现在去厨房,碗柜旁边的抽屉,哪一层我不记得了,你自己找找。找一根红蜡烛,最好两根。小天?”

“嗯,我在听。”我说。

“一根点在窗台边上,一根点在门口。如果只找到一根,就先点在门口。”

“好。”我的嗓子在这半分钟里迅速变哑了。

挂了电话,我在漆黑的寂静中站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敲门声也停了。

这种情况下,我尽管很想开灯,却也不确定能不能这样做,只能摸黑回到床边,在床沿坐着。坐了两秒钟,我才回过神,触电般猛醒过来,忙去厨房找蜡烛。

我打着手机灯,找到碗柜,紧挨着碗柜的,果然是一列抽屉,拉开最上面一层,就看到抽屉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整排的红蜡烛,映在室内的黑暗与手机光的白炽之间,红得刺人眼睛。

挨着红蜡烛摆放的,还有一溜同样整齐的塑料打火机,烟杂店里五毛钱一个的那种。

如此的齐备与充分,让我在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冷汗从后脖颈孳生出来。

住在这间房子里的人,知道这间房子的一切诡异之处,但是,直到去世也没有搬走。我想象不出其中的原因。

蜡烛点起来了,室内没有风,火苗静静悬垂着,我本来就睡不着,这下更是睡意全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握着手机,等待着。

或许你会想象,此刻的室内安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但实际上,这里有脚步声。

有时从门口往我这里靠近,有时从卧室走出来,拐进卫生间,有时,我还能听到黑暗无人的厨房里,响起刀剁案板的咄咄声。

每次奇异的声音出现,我都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强烈冲动,但想到门外的情况——或者说,压根不敢想象门外的情况,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攥着手机,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绝望的撞击,冷汗凝成水珠,沿着皮肤滑落。

声音的漩涡中,我有种溺水的窒息感。

又一阵开关门的吱呀声,尽管房子里没有任何一扇门在动,接着,是钥匙捅进锁眼的声音,但这次不光是声音,锁死的大门上,金属把手也在慢慢转动。

咔哒一声,门开了,小舅举着一只玻璃杯走进来,杯子里点着同样的红蜡烛。

放下包和蜡烛,他坐到我旁边,问我:“你怎么样?”

我哑着嗓子说:“还行。”又说,“你知道,外公外婆也知道,对吧?”——知道这个地方有问题。

小舅点点头。

我问:“还有谁知道,还是只有我不知道?”

小舅说:“没有,大家基本都不知道,除了外公外婆,我,你,还有一个。”

“谁?”

“珊珊。”

珊珊是我的表姐,是大舅家的孩子,比我大九岁,已经结婚了。

按照我们的排班表,明天就是她来陪外婆。

 

5

即便对于同一样事物,不同年龄的人,记忆也可能完全不同。

对于我来说,外婆家的楼上住着谁,我完全不知道。

而对于珊珊来说,二十多年以前,楼上住着一对和外公外婆年纪相仿的老夫妻,在珊珊刚开始记事的时候,老夫妻的小女儿,在她是叫“小丹姐姐”的女孩子,经常愿意来陪珊珊玩。

那时候,外公外婆甚至还在上班。珊珊是大舅的女儿,在我们这一代里,她的年纪是最大的,所以在她的童年,她时常会感到一种淡淡的孤独,那时她是家里唯一的小孩子,没有玩伴。

小丹姐姐一度是珊珊最喜欢的人。十七八岁的小丹,不厌其烦的陪珊珊玩娃娃,讲儿童画册上的故事,让珊珊演白雪公主,她自己则担任其他所有角色,来配合小丫头的童话扮演游戏。

大约得到珊珊十来岁的时候,她才琢磨出来,小丹姐姐陪她,其实是为了跟小舅见面。

住在楼上与楼下的小丹和小舅,是从青梅竹马发展起来的恋人,两人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按照小舅的回忆,他们预定的结婚日期,跟我妈怀我在同一年。

但在我的记忆里,小舅仿佛天然就是一个时髦的单身主义者,他不结婚,也没有谈恋爱的打算,直到今晚之前,我都以为这是小舅的生活哲学,而非某种不得已的选择。

最早发现小丹总是出神望着窗外的,也是珊珊。

只可惜她没有问对人,她拿这个问题问她的母亲,我的大舅妈:“小丹姐姐干嘛老站在窗口,往外看?”

大舅妈随口回答:“在看风景嘛!”

“可是她站好久。”

母亲摸摸女儿的头,暧昧的笑道:“那她就是在想你小舅喽!”

“小舅就在家里啊!”

“哎,她想的不是小舅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跟你小舅结婚。你可以帮小丹姐姐催催你小舅哦,小丹姐姐对你那么好,对吧?”

在婚期的前一个多月,小丹从她一直伫立的那扇窗户跳了下去。

好在那时的楼不高,小丹从六楼窗户跳下,中途还被晾衣杆挡了一下,最后保住了性命。

但多处骨折加内脏出血、血管破裂,导致她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

两家的成年人都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对于下一代,他们只说小丹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至于“婚期”,表姐得到的告诫是“不要在你小舅面前提”。

短暂的混乱后,大人们的沉默似乎强行把生活扭回了正轨,一切仿佛没有什么不同,仅仅是多了一个谨防触碰的雷区,绕过去,日常的喜怒哀乐继续热闹地上演。

珊珊也已经在学校里有了好多要好的同学、伙伴,小丹姐姐从她的生活淡出,周末到外婆家,她不再惆怅,跟大人打声招呼,蹬蹬蹬就跑下楼,找附近的同学玩去了。

有一阵子她沉迷收集干脆面里附赠的人物卡,三天两头约着朋友去小卖部买干脆面、换卡,零花钱花冒了,被父母发现,周六罚她在外婆家关禁闭,不许出门,老老实实写作业——那怎么可能,瞅见大家买菜的买菜,串门的串门,家里有了个没人的空隙,山中无老虎,猴子立刻撇开作业,鬼鬼祟祟溜出门,再蹑手蹑脚摸下楼。冬天,又是没太阳的阴云日,老式楼房里尚未普及照明灯,灰蒙蒙的楼道里,珊珊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一声“珊珊?”吓得她魂飞魄散,再一看,不幸中的万幸,不是关她禁闭的家人,仅仅是张熟面孔:小丹姐姐。

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脏喜气洋洋地落回肚里,此时珊珊脑子里只有两件事,人物卡&万万不能被抓个现行,其他的一切:小丹姐姐不是在医院么?什么时候回来了?空气里似乎有淡淡的焦糊味?窗外的喧嚣声怎么变得模糊而遥远起来……全都不在注意范围内。

珊珊祈望地对小丹双手合十:“拜托拜托,别跟我爸妈讲!啊,不是,别跟我家任何人讲!求你啦!”

小丹微笑着问:“讲什么?”

“哎哎!这个态度就对啦!”珊珊竖起大拇指,“什么也没发生,你没看到我,我也没看到你——呃,咦?”珊珊终于回过味来,“小丹姐姐,你……你回来啦?你都、都好啦?”

“没有好呢,还是挺疼的。”小丹说。

她说话时,似乎有微小的黑色碎屑从她口中飘出,太细小,楼道里又太昏暗,珊珊觉得自己八成是看迷眼了。

小丹的话也让珊珊有点接不上,成年人是怎么寒暄的来着?在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脑海空空,一个词也想不出来,憋半天,只好说:“啊,那、你你多休息,我走啦!”

“去哪里?”小丹问。

“跟同学约好了,小卖部……”珊珊说着,看小丹又走上一级台阶,和她并排站着,并且握住了她的手,说:“我跟你一起去。”

“啊?你……你也要去啊?”转念一想,也是件好事,“也行,如果看见我妈,就说是你要去,我陪你的,行不行?”

“行啊。”

两个人手牵手往下走,迈着下行的台阶,一层一层。

一层一层。

一层又一层。

又一层。

台阶早就应该走完了,可台阶一再地出现在眼前,在脚下。

“小丹姐姐,怎么回事……”珊珊疑惑地回过头,看见身边站着一个浑身黑色的人,这么近的距离,让她不得不看到那些大面积的黑色中,不断有红的血、黄的组织液从烧焦的皮肤缝隙里渗出来,流过密密麻麻鼓胀的水泡。黑色的人向珊珊转过脸,问:“怎么了?”

说话时,它的脸上不断的掉落皮肉,露出白森森的下颌骨,和排到耳根的牙齿。

 

6

珊珊尖叫奔跑,黑色的人追在她身后,用越来越难以辨认的,恐怖走形的声音挽留她:“珊珊,别走,珊珊……”随着声音的放大,拖长,听起来就越来越像一种空洞而悲怆的吼叫,叫着:“杀……杀……”

楼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极度的惊恐中,珊珊感觉她要在这里走上一辈子了。

珊珊一直是个快活而泼辣的女孩,即便此时,她仍有力气转动脑筋,楼梯既然走不完,那不如跳窗。她喘息着往楼道平台的窗户看了一眼,窗外浓烟避日,黑滚滚的烟尘中,遍地火海,而这一眼之后,浓烟仿佛发现了她,一股黑烟转头扑进窗户,空气立刻变得像刀子一样割喉咙,吸一口气,就像吸进了一把小刀片。

珊珊只有继续下楼梯,在无穷尽的楼梯上绝望地奔跑。

浓烟包围着她,黑色的人在背后追赶。

在数不清第几个的楼梯拐角,从黑烟里忽然伸出两只手,一把拽住她,珊珊惊吓之外再叠加惊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发疯般地挣脱扭打,但那两条胳膊像两道绳索,越是挣扎,越是缠缚得更紧。

小舅的叙述并不是流畅的,有时他陷入回忆与回忆间的空隙,沉默下来,出神地望着蜡烛,烛火因他说话时的气息而摇曳微颤,红色的烛泪一滴滴滚落,凝固。

往事中断在这里,我悄声问他:“珊珊遇到的……是外公吗?”

小舅的目光从烛光上移开,看了我一眼:“我都忘了,你见过外公。”

逮住珊珊的不是外公。当珊珊精疲力竭,不得已安静下来以后,绑架她的手臂也渐渐放松,一根手指竖到她嘴唇前面,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珊珊困惑地转过头,看见的面孔险些让她再度尖叫着屁滚尿流地逃开。

还是小丹姐姐。

但这个小丹姐姐甚至远不如上一个,这个小丹满脸大大小小的血痂,还有碘伏留下的一块块黄斑,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并且穿着医院的条纹病号服,一头长发也给剪短了,没有任何发型可言,乱七八糟地堆在头上。

这个小丹姐姐在珊珊引吭高叫之前,捂住了她的嘴。

于是珊珊只剩下一对快要蹦出眼眶的大眼珠子,惊疑不定地瞪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小丹。

等珊珊稍微平静点了,小丹再度要她噤声,等她点过头,捂在嘴上的手才慢慢撤下来。这之后,小丹给珊珊比了个兔子耳朵。

她的双手都伸出食指与中指,并拢起来竖在头顶,然后两根手指前后错开,像两个侧身版的“耶”,同时她的头左右转了转。

这是小时候玩扮演游戏时,珊珊发明的“兔子耳朵动作”,两根手指并拢,代表朝前听;前后错开,代表耳朵在转动着左右听,因为她用孩童的眼睛观察到,兔子的耳朵是很灵活的。

这之后,小丹拉起珊珊的手,带着她往楼梯上走。珊珊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虽然仍心有余悸,时不常要抬头确认一下,这个珊珊有没有变成黑色的人。

珊珊原以为只有一个黑色的人在追她,但在上行过程中,一个又一个黑色的人,踉跄扭曲地与她们擦肩而过,每当这样一个人走过,呛人的烟味中,就混入一阵浓郁的血腥味。

而珊珊按照小丹的指点,在这种人经过时,立刻站定不动,不出声,连呼吸都屏住,眼睛都不敢眨。

黑色的人便忽略她们,慢吞吞地走远,去寻找只有它们自己知道的某种东西,在地上留下一串灰黑带血的粘稠脚印。

有时一连出现好几个人,保持全面静止就十分的难熬,何况空气的味道是如此难闻,让人随时随地都想猛烈地咳嗽。

危险情况出现了好几次,但也许是小丹始终把珊珊挡在身后,最终都避了过去。

走了三层楼梯后,她们到了楼顶。

珊珊算了算,老楼一共也就六层,她出门下了半层楼梯,在三层遇到假的小丹,也就是说,她跑了这么久,实际上却一层楼梯也没有下。

小丹带她从消防梯走到房顶的空旷平台,站在楼顶四面看去,周围是一片熊熊的火海,像地狱一样。

小丹的手再一次捂上来,就像爷爷捂我一样,小丹捂住珊珊的眼睛。

漫长的瞬间过后,珊珊醒来,发现自己倒在楼顶,火海、浓烟、黑色的人与黄色的天都消失了,小丹姐姐也消失了。

也是那一天,小丹最终因为感染和并发症,抢救无效,在医院去世。

珊珊无法证明自己的经历,但她找到小舅,把小丹留的消息传递给他:小丹捂住珊珊的眼睛后,另一只手抬起珊珊的手掌,在她手心里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然后点了点珊珊的小拇指。

珊珊点点头:小拇指,排行老五,小舅。

 

7

“外公外婆是故意留……”我想了想,换了个问法,“外公外婆他们为什么不搬走?”

“一开始是打算搬走的。”小舅说。

“在珊珊姐那次以后吗?”我问。

小舅摇摇头:“比那还要早的时候。”

我问:“那然后呢?”

小舅说:“你知道,那时候房子不是买卖的,是分配的。如果要换房子,一个是能不能换得了,就算换得了,申请打上去,再等它批下来,也不知道要多久。”

可是这仍然不合理,因为后来商品房出现了,住房能够自由买卖了,但外公和外婆却一直住了下来,一直住到两个人去世。

“我不知道。”小舅坦率地说,“但是,外公外婆是无神论者,一直都是。”

“可是这……”

“或许你有你的理解,”小舅说,“在爸妈——在你外公外婆看来,虽然这里有一些事情发生,但‘鬼’这个东西,他们是不信的。”

我不理解,我一点也不能理解。

“那小丹、姗姗姐还有我,这些都算什么?”我不禁反驳道,“还点什么红蜡烛,放本《数学原理》在门口不是最科学?”

小舅居然对我笑了起来:“这得问你啊,你是大学生,你比我有文化嘛!”

这就是那一晚的全部经历。后半夜,在不科学的烛火的保护下,什么都没再发生。我跟小舅拼在外公外婆的床上睡了一晚,醒来时,蜡烛已经烧完了,充足的光照充满整座客厅,窗外是老式小区特有的嘈杂熙攘,这里没有门卫,也没有巡逻物业和整齐的绿化带,早点车自在地支着热腾腾的炉架,旁边挨着卖菜的小摊贩,狭窄的巷道容不得阔气的私家车自由出入,奔驰如风的只有小孩和散养的土狗。

外婆的骨灰在第三天下葬,埋在外公旁边。遵照遗嘱,我们没有烧纸,更别提车马仆役,外婆喜欢花,什么样的花都喜欢,于是我们一人在墓碑前放下一小束随自己心意选择的鲜花,墓碑前很快堆起一座鲜花的小山,放眼望去,在诸多食物贡品、线香的墓园里,外婆这里花团锦簇,似乎最为明艳。

我回到了大学,消了假,继续上课。

世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人是如此渺小,而对人的记忆,又是如此私密而不为人知。

因为是大三的下半学期,同学之间也流动着某种浮躁的气氛,是否考研,还是毕业工作,要找怎样的实习公司,还是抓紧考一两张证书,就业形势如何,是本校读研还是考出去,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又是怎么想的,家在两地的情侣要如何抉择……可能性是无限的,但同时又感觉到难以言明的挤压感。

同宿舍的老黄决定考研,已经笨鸟先飞,开始天天泡图书馆。

另一位室友跟女朋友意见不合,吵了几架以后干脆选择咸鱼战术,什么都不想了,先把游戏通关了再说。

系里召开优秀毕业生经验分享大会,我听了没几分钟,就趴在桌面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居然还没结束,大我们没几岁的男生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我错过了他的光辉历程,只听见他洪亮的结束语:“加油!”

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切选择究竟有无可靠的保障,我看在场的谁都知道得不多,否则岂不应该大家都成世界首富、官场奇迹、科研之星。在外婆房子里的那一晚,我知道的要比这现实得多,尽管这里讲的是伟大的未来、伟大的前途和伟大的青年才俊,而那间老房子里只有两根红蜡烛,与多年前的鬼故事。

开完这多占一节晚自习的经验会,我回到宿舍,继续洗我那盆攒了一个礼拜的衣服,洗完以后又一件件晾到公共阳台,回到宿舍时,笨鸟还没回来,咸鱼还在砍怪,剩下一位室友在床上鼾声大作,看来经验交流会的真知灼见也没能传递到他们心里。

我洗漱完毕,时间已近十二点,笨鸟还没回来,这架势是非考上清北不可了。我爬上床,祈祷笨鸟今晚不要开门如开炮,便睡了过去。

没想到一切苦口婆心的劝告在今晚依然无效,笨鸟仍然像二营长的意大利炮一样,在万籁俱寂的子夜轰然而至。

我实在忍无可忍,坐起来正要开骂,咸鱼已经一个打挺,先发制人:“艹你二舅老爷的王八蛋!老黄你找死是不是!我他妈给你一拳,才说过轻点轻点,你他妈脑子是不是漏屎……”

老黄缓缓从他床上竖起来,用一种比肾虚还虚的声音说:“我已经睡了啊,不是我啊……”

咸鱼被他说愣了,过了会儿才说话,气焰也下去不少:“那……老三?老三你半夜溜出去——”

没问完,老三的呼噜就给了大家一个胆战心惊的答案。

咸鱼的声音有点发抖:“那是……谁……”

没有谁,三个醒着的人壮起十二万分胆子往地上看,地上的确没有人影。

但千真万确,我们真的听到了寝室门被踹开的声音,也99.99%的确定,撞击一定是发生在我们宿舍的这扇门上。假如这是其他地方的声音,而传到我们耳中还像大门被踹那么响,那八成只有地震了。

第二夜,轰响没有发生,连爱打呼噜的老三在白天听过我们的转述以后,都和我们一起失眠了。

平静的日子过了好几天,我们的心情总算放松下来,甚至开始怀疑声音的确不是发生在我们宿舍,要么就是大家被笨鸟的破门声整得PTSD了,一起做了大门被踹的噩梦——随便吧,我们都打算忘了它。

 

8

或许人生是一个朴实的鬼故事反而好些。

夜晚,我躺在宿舍,盯着天花板,脑海里冒出这样荒诞的愿望。

比如你的舍友太爱学习了,晚上一点还开着充电台灯在床上奋笔疾书,三天后你实在忍不了,要他别这样了,影响别人睡眠,他却惊讶地说,怕吵到大家,他这几天都在通宵自习室用功,但到了晚上,依然有一个影子伏在他的床上,沙沙地写字,你和其他两个室友则屏住呼吸,除了看着,一动也不敢动;

又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人轻轻地挠宿舍门,你们谁也不敢开,于是有低低的哭声穿过门缝,传进来,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哭声渐渐近了,近了,你紧闭双眼,祈祷一切快点过去,最后哭声总算消失了,你冷汗涔涔地睁开眼,一张脸就趴在你枕头边;

再或者你们宿舍冬天暖气不足,而且总是在熄灯时间过后越来越冷,你和舍友不忿地去找宿管评理,宿管却辩解说暖气都是统一供应,绝不存在特意调低某间宿舍温度的可能;你们不信,吵嚷着调监控,结果却看见,夜半三更,你们宿舍门外总蹲着一个黑影;

诸如此类。

我宁愿被胡编乱造的段子惊吓,也不愿意躺在离家几千里的宿舍床上,在舍友都安安心心睡得死活不知的时候,独自睁着眼,想着几十年前的一场化工厂爆炸。

奶奶家的楼房在盖起来之前,原址曾是一所化工厂。

在我远未出生,连大舅都还在穿开裆裤的年头里,这家化工厂因化学试剂保存不当,发生过一起响彻全城的大爆炸。

人类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掩盖真相,其中最为普遍的一项原因,就是恐惧。

因为真相本身所蕴含的力量,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承担。

随之而来的,就是谣言顶替真相的空缺,在大街小巷中泛滥。

有人说死了三百个人,有人说五百个,有人甚至说,算上被波及的周边地区,数目可达一千。总之人们不相信这样大的一场爆炸,只死去几十个人。

对这场爆炸,当时尚未出生的小舅也知之不详,只知道消防总队花了一个多礼拜才彻底扑灭大火,城市上空有好多天都飘散刺鼻的气味,这些都是外公外婆只言片语的回忆。这之后厂房搬迁,在远离城区的地方重建,原址空置了很久,直到大家几乎忘掉曾发生过的重大事件,再度沉湎于平淡琐碎的生活中去。

废弃的化工厂地皮被重新纳入城市规划,在这里建起了第一批“新公房”。

所谓公房,就是统一分配的住房,老式的住房以平房或自建的两层小楼房为主,新公房则是新颖的六层小楼,这些高于所有住房的新型住房,让大家都感觉到时代的变迁。

外公外婆作为双教师+多子女家庭,外公是高中老师,外婆是大专教师(当时的大学十分少,大专也算相当不错的高等院校了),因此家庭积分比较高,光荣地成为首批新公房住户。

怪事一开始以意外的形式发生,发生多起以后,住户们才慢慢地产生了怀疑。

总有人梦见火海;

有人在刚睡醒的时候朦朦胧胧看见黑色的人在家里闪现;

明明记得关好了煤气阀,却发生开关泄露,甚至引发爆炸;

有人莫名觉得心悸,呼吸不畅,鼻腔里充满焦糊味;

总有小孩在夜里大哭不止;

种种事件,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巧合,有的是以讹传讹,有的是自己心里有鬼,谁也说不清楚,但怀疑一旦产生,就像冲破堤坝的洪水,很难止住。

小舅说,当时外公和外婆在家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人心里有鬼,才会见了鬼。

外公外婆参与了当时居委会的生活安全宣传,在宣传栏张贴“三不三防”的告示,提醒大家关火关水关电,周末安排市医院的医生过来义诊,为老人测血压、测心跳,科普新生儿护理知识,健康的睡眠姿势与家里长通风的必要性。

据外公外婆回忆,这些措施都很有效,短时间内就消除了人们的迷信,也平息了许多意外。

但不是所有。

剩下零星的几件事,引发了外公外婆的研究兴趣,他们两人一合计,便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做调查,实地踏勘,还走访了当事人,之后他们发现,有些现象和事件,的确是真实而难解的。

但别的人管这些事件叫“闹鬼”,外公外婆却坚决反对,在家里,如果哪个孩子轻佻地吆喝着“闹鬼喽”“闹鬼喽”,他们一定会严肃地制止。

“那叫什么?”我问小舅。

“叫‘尚未能够解释的自然现象’。”小舅微笑着说。

像一万年前的火,五千年前的电闪雷鸣,尸体的微笑和抽搐,动物对几千米外的洪水和几公里深地震的感应。

或者人死后仍在延续的某种情感。

回校以后有一次,我跟母亲打电话,忍不住提到了小丹。母亲说,小丹姐姐生前在一家纺织厂工作,她去世后,小舅找到纺织厂的一位副厂长,把他狠狠地暴揍了一顿,打断了肋骨和鼻梁。但那位副厂长没有报警。

那位副厂长对小丹做过什么,我和母亲在电话里都没有再谈下去。

我只跟母亲说,我一直以为小舅不结婚,是他观念先进,打算潇洒一辈子,因为从我出生到现在,小舅就是一个人的状态,而家人对此也十分适应,这些都给了我一种错误的认知,仿佛小舅天然就应该这样。

而外公外婆在我印象里,也不过是两个喝茶看报、无所事事的老人,也仿佛天然如此,即便小舅说了,我也完全想象不出他们年轻时,兴致勃勃地调查社区灵异现象的样子。

这个世界上永远有太多超出我们理解水平的东西。当学校的经验交流会上,大家畅谈着未来、选择、世界、变化、人生,我却无法产生这种鼓胀的自信,我对这个世界,对人,又知道些什么呢?

我甚至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弄清,我的外公外婆坚持不从一间充满“尚未能够解释的自然现象”的古怪房子搬走的原因。

一个人不明白过去,又要如何选择未来?

宿舍里没有再出现过诡异的声响,但我开始频繁地梦见火海,人的眼睛被烧化成灰白色的流质,从眼眶里淌下来。

 

9

学期结束,我回家过暑假。

外公外婆的房子现在空着,大家打算卖掉它,把钱平分。我提出想单独在那间房子里住几天,在房子卖掉以前。

我的理由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沉淀一下想法,考虑来年要不要考研。

实际上,我是想弄清外公外婆不搬走的原因,这件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困扰着我。也许是出于一种于事无补的愧疚心里,在小时候看到黑色的人以后,我就疏远了这两位至亲,连同这间房子。现在,连房子也要卖掉了,听母亲说,眼下正好能卖个不错的价钱,因为风传这片老小区终于要拆迁了。

最后一切都将消失无踪,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就像化工厂的大爆炸。

外公外婆的遗物已经整理出来,有价值、有纪念意义的,大家陆续各取所需,留下的只是一些破旧的衣服、不值钱的纪念币、被褥毯子等等。我花了一天时间就把它们翻找了一遍,指望从中发现日记本之类的东西,但并没有。

珊珊表姐大概是从小舅那里听说了我的事情,不知道小舅跟她是怎么说的,说了多少,但她给我打了电话,说外婆有几个家用账本在她那里,问我要不要看看。

表姐把账本送来,是在一天傍晚,我在厨房煮泡面。

主动疏远外公外婆以后,连带着,我跟这边的表亲们也没什么来往,但珊珊看见我打算吃泡面,还是一巴掌拍在我后背,把我赶出厨房。十多分钟后,一锅堪比韩式部队锅的豪华泡面就端到了我眼前,真的是“锅”,表姐直接连锅端上了桌。

我连说“吃不了”,表姐则摆出两副碗筷:“谁说给你一个人吃了?”

表姐说,在家里天天陪着儿子吃健康宝宝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原话),她今天不仅要吃豪华泡面大餐,还要借着给亲爱的表弟送重要家庭文件的机会,逃避枯燥的家庭生活,在外婆家过夜,通宵打电子游戏。

我看看房子里仅有的一张床……

表姐说:“你年纪小,你睡沙发。”

fair enough .

于是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我听着卧室里传来的“啪、啪啪”“狙他狙他”“毒圈来了快快快”,一边翻外婆那摞家用账本。

表姐一来就指点过我,在一摞各式各样的账本中间,先看一本墨绿色封皮的。

我依言翻开,发现这本册子在前后的整整齐齐的各项生活支出之间,有一小叠纸上记的是“红蜡烛”“多出现在门窗处”等字样。

看来表姐知道我在找什么。

我瞥了一眼敞着门的卧室,不由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猜想:表姐该不会是怕我害怕,特地陪我来的吧,就像之前小舅来找我一样?

但我没敢问,沉浸在游戏中的表姐一副杀人如麻的样子。

说是玩通宵,到后半夜的时候,她也就睡死过去,翻笔记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很响,我便把卧室门掩上了。

其实我也并不比表姐更精神,但这些旧册子却让我放不下来,我睁着越发干涩的眼皮,一页页地翻看,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关于“尚未能够解释的自然现象”,笔记上的记录跟我如今了解的也差不多,“自然现象”们都害怕点燃的红蜡烛,原因则“尚未能够解释”,不知是外公还是外婆的笔迹在泛黄的纸页上写道:点燃的红蜡烛会引发爆炸/大火的联想,而产生震慑效果?

我不知道外公外婆是怎么发现红蜡烛的作用的,过去的时光随着当事人的离世而湮灭,留下的只有家用账本,在萝卜、青菜与肋排的详细价目表之间,偶尔穿插一两句含混的记录。

此外,我在日常用度之间,还看到“张丹,1982.9.23”的字样,算了算小舅说的事件和年月,这一行记录的大概就是小丹的去世日期。

还有大舅的结婚日期,表姐的出生日期,大姑做心脏支架手术的日期,二舅离婚的日期,等等。

“还不睡?”表姐打着哈欠从卧室出来。

“吵醒你了?”我问。

“没有,这几年带娃带出来的毛病,每天晚上都要醒个两三次。”表姐说。

我感叹:“好辛苦啊!”

“还好了,”表姐倒了杯水,“没你妈当年辛苦,你那时候又是发烧又是黄疸,还发水痘,你都不知道吧?”

也不能说全都不知道,但母亲提起的时候都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一句“那时候担心你长不大”,因此对我来说,我不记得的人生头几年也轻飘飘的不值得关注。表姐脸上现出揶揄的笑容:“我当时跟爸妈去看你,你就这么点小,还在生病,我看了一眼就跑出门,到处说‘我弟弟是个丑八怪’,差点挨顿打,哈哈。”

表姐说着给我比划:“喏,你当时就这么小——”

她把水杯放到一边,从沙发上抱过来一个小小的婴儿,婴儿睁开眼,露出蒙着白翳的眼球,嘴巴也在张开的同时迅速溃烂起来。

我转头去看窗户和门口,红蜡烛竟不知何时烧完了。

 

10

我推开“表姐”,跑到厨房,一抬头,“表姐”就站在厨房门口:“小天,你找什么?”

说话间,她森然的笑容一直裂到两边的耳朵根,与此同时,其他的五官却像蜡一样融化,皮肤、血肉和神经淋淋漓漓地往下淌,而她几乎就要贴到我面前。极度的惊恐之下,我发现身体甚至会产生一种触电般的剧痛。

我转身就跑。

家用账本里写着:被黑色的人接触到……除精神异常外,尚未了解到其他的后果,我们走访的当事居民无法表达出可以理解的话语。

房子里所有的墙壁都在被看不见的大火迅速熏黑,我刚一打开大门,呛人的热空气就冲了进来,我狼狈地捂住口鼻,在说不清是夜色还是浓烟的漆黑中摸索楼梯。

但却摸到了一只手。

我倏地抽回胳膊,手心里交错着黑色污迹与血渍。

我不敢再伸手去触碰任何东西,只能往后退,靠到墙壁上,贴着墙根慢慢移动。

黑暗中,血腥味似乎重了一些,我立刻定住,一动不动,气都不敢喘。

黑色的、散发着血腥味与焦糊味的黑色人影逐渐现身,它茫然地四处寻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刚才被我抓过的那一个,也不知道它在找什么,当它的脸距离我不到一厘米,伸手在我藏身的墙壁转角周围缓慢而笨拙地挥动它的两条胳膊,胳膊上还不断往下掉落细碎的皮肉、血滴、组织液——

我只有在脑子里疯狂背诵家用账本上的手写字迹:

黑色人形是否与爆炸中的丧生者相对应,目前并未有明确的证据;

黑色人形所在空间,是内含于四维时空内,还是超然——或高于四维时空,未知;

目前汇总观察结果,可以初步认为黑色人形具有低水平的认知,但这种认知是源于爆炸死难者吗?还是与爆炸者无关的另一存在,仍有待研究;

猜想:或者黑色人形的认知能力,来源于全部死难者的意识,但是意识的交错混乱先是汇聚为一整体,再分裂(或曰分散?),而产生黑色人形?否则为何黑色人形身高、体格均无明显差异?

黑色人形普遍为一米八到一米九,瘦长,四肢比例超过人类,外观无明显男女之区别;

世界难以解释的现象仍可谓沙数,犹待我辈及后人探索、钻研。

一切现象均是客观世界的产物,要研究其义理,而不必自我恐吓。

要发挥人类特长的主观能动性,而不必陷入迷狂。

 

黑色的人离开了,我听着它拖着脚步的挪动声渐渐消失在楼梯下方,这之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住被烟尘呛得想咳嗽的冲动,往楼上走去。

不过几层楼梯,我却走了很久,中途每次遇到黑色的人,我就默念着那些笔记,感受着冷汗从发缝、太阳穴和脊背上一道道往下流。

差不多在我全身的衣服都湿透的时候,我终于走完顶楼的消防楼梯,推开生锈的金属栅栏门,来到露台。

四面是浓烟与火海的地狱,我站在楼顶,捂住自己的眼睛,等待熟悉的世界重新降临在身边。

蓝黑色钢笔的手写字迹提出过猜想:

落入爆炸场景的人,是否具有统一特征?

目前统计的对象中,男、女、老、少,健康者,病弱者均有,时间则以深夜为多,但也偶见下午、傍晚的例子。

兹猜想:陷入爆炸场景者,并非一特定人群,但多例对象均自述,异状发生时,均有焦虑、愁闷、压抑、惊怖等情绪,则是否此类情绪为引发异状之诱因?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有越平静,才越容易摆脱眼下的状况。

但我听到了尖叫声。

人失去视力的时候,听觉就变得异常敏锐,即便我想忽略,叫喊声还是钻进耳朵,并且声音里渐渐带上了绝望的哭腔。

是一种幻觉、诱饵,还是真的有人……

我咬牙睁开了眼:火场中,“新公房”与旧的化工厂厂房彼此交错,有的楼甚至是一半楼房一半厂房,叫声就从这些诡异的建筑物的夹缝中传出来,一个身影正在距离我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奔跑。

我开始往楼下跑,同时心里十分后悔这样的决定,救人与恐惧的两种心情,在这一刻都极度强烈,几乎是烧灼着我的心脏。

楼梯睁着眼睛是下不去的,会陷入同一楼层的死循环,只有闭着眼睛摸下去才行,同时要避开同样下行的黑色人形。

我贴近墙壁,尽量用最快的速度下楼,越过那些独自或三三两两往楼下走去的黑色人形。

等总算走出这栋楼房的正门,踩到踏实的水泥浇铸的平地上时,我的膝盖和大腿、小腿的肌肉都在无法遏制地簌簌颤抖,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捏紧拳头缓了一秒钟,就朝刚刚发出呼叫声的地方大步走去——我没有跑,因为四周游荡着黑色的人形,跑步发出的动静太大了。此时距离楼上望见的那个人的位置已经近了,呼救声却听不到了,空气里只有大火在风中燃烧的轰轰声。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路口,之前那个人就是在这里被追逐。

但现在,这条处于建筑物夹缝中的巷道空荡荡的。

我不能大声呼喊“喂,你在哪里”这种话,这是在找死,可大学三年学的物理、化学、数学,那些超导体的概念,磁场、电阻、公式与实验,灌给我的都是如何克服万难,去寻找更高精尖、理化性质更优秀的材料,没有一样教过我,怎么去寻找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一个人类。

我茫然地在原地转了转,鞋底踩到了一摊粘稠的东西,我低下头,看见自己踏进了一片凌乱的脚印中,这些脚印都是暗红到发黑的色泽,边缘渗着血水。

这是黑色人形围堵刚才那个人留下的印记。

我立刻开始在地面上寻找这种痕迹,顺着脚尖的方向一路前行,最后拐进一间厂房,应该说是半间厂房,因为厂房的另一半,是新公房的绿化带,小叶黄杨、红继木、樟树、玉兰,高拔的树木与茂盛的灌木丛完全无视半间厂房内扑出的火焰,自然地舒展着自己的枝条和绿叶,这种场景并不能让人感到些许安慰,只觉得加倍诡异。

我跟着黑色的脚印,拐进刷着“动力车间”字样的建筑。

厂房内部,抬眼就是巨大的锅炉与林立的粗壮管道,当年的大爆炸就发生在这样的地方,当高温蒸汽、腐蚀性气体与这些巨型设备都发狂了一般向人群扑来——光是想一想,我都感到无法承受的恐怖与惊骇。

但是,又有哪一种灾难不恐怖呢?

地震、洪水、海啸,这是自然的暴虐;战争、意外、政治博弈下的牺牲,这是人类自己制造的惨剧。当我的同龄人们站在所谓“人生的岔路口”,大谈着诸如“机遇”“把握”“成功”“巅峰”这些亮闪闪的大词,我只感到真正的空虚,感到对于世界真正的混沌底色,对于人的真相,我并不比十多年前开始学拼音的那个我知道得更多。

在一座锅炉的背后,我看见了那个人,她被围在一群黑色人形中间。

我大喊了一声“喂”,颤抖的声调完全暴露出我的极度恐惧。

黑色人形向我转过头来,我一边发着抖,一边朝它们挥舞手臂:“来啊!我在这里!来啊!”

我以前从未看见过黑色人形在地上爬,它们总是像人一样用双脚走的。

现在我看见了。

也知道了羚羊被猎豹或蟒蛇追击的感觉。

极度、极度的恐惧,同耳边呼啸的风一起,几乎把我整个人撕碎,而追在身后的东西就像一群庞然的黑寡妇蜘蛛,因饥饿与黑暗的本能而疯狂突进。

我拼尽全力狂奔,跑步的动静又引来更多的黑色人形,它们彻底甩掉了“人”的行为模式,回归到野兽般的野蛮与凶悍。

喉咙深处开始溢出浓重的血腥味,那是肺泡破裂的气味,力气也在体内迅速流失。

在一个来时路上物色好的转角,我脚步一错拐进去,跳进一个造型古老的铁皮大垃圾桶里,并且立刻捂住口鼻,只剩心脏在胸腔狂跳。

黑色的兽群从垃圾桶外面蜂拥而过,一批,两批,三批,数量渐次减少,后来,变成零星的一个两个。我又等了几分钟,等经过的黑色人形不再是四肢着地,而是恢复了那种重病人般疲惫拖拉的双脚迈步,才看准了一个无人的空档,从垃圾桶里爬了出来。

 

11

我循着记忆,找到了那半间“动力车间”。

在我打算走进去的时候,一个人也正好走了出来,我们俩瞪了一会儿眼,面前的中年女性忽然叫道:“啊,你是刚才唔——”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她下意识挣扎了一下,便安静下来,我对她比划“噤声”的手势,并告诉她走路也得放轻脚步,黑色人形容易被一切动静所吸引。

接着,我就像小丹曾经带着珊珊那样,带着她,避开下行的黑色人形,回到住宅区的六层楼楼顶。

在我伸手准备捂住她的眼睛时,她却拦住了我的手,我以为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比划着解释完之后,这个和我母亲年龄相仿的女性仍然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端详着我,她那种专注而有点困惑的目光,在我心里也引起了一阵奇怪的感觉,但又弄不清到底是什么。

最后,我们两个好像都决定放弃了,我们友好地笑了笑,她用口型对我说了无声的“谢谢”,我点点头,在她捂住自己的眼睛以后,我也伸手,让自己陷入彻底的黑暗。

我数着自己的心跳,它刚才因狂奔而剧烈跳动,又因上楼而恐惧地颤跳,现在,它在我自己创造的黑暗中慢慢平和下来,我尽力不去想黑色人形撵着我脚后跟急速爬行的画面,让自己的记忆往深处回溯,去回想那些静谧的午后时光,睁开眼时外公魔法般从背后掏出来的西瓜冰棍,冬天蒸得胖鼓鼓的兔子馒头,和表哥打世界大战,表姐珊珊刚刚给我做的,热腾腾的泡面火锅……

当我再次睁开眼,看到的是珊珊如释重负的脸庞,还有她举在手边的红蜡烛。

我正躺在楼顶露台,天刚刚开始放亮,一夜的露水把地面浸湿,这在夏天的清晨并不显得寒冷,只感到沁心的凉爽——尤其是刚刚从那样的火海浓烟里逃出生天。

“吓死我了。”珊珊见我醒来,一屁股坐到地上,用手给自己扇着风。

我看着她在晨光中越来越清晰的脸,忽然灵光一闪:“啊!”

珊珊皱眉:“怎么了?”

我想起来那种异样的感觉是什么了,那个中年女性——她有点像珊珊!

接着,像被大锤猛地在后脑勺抡了一记,我从地上跳起来,蹬蹬蹬往楼下跑,跑到房子里,在家用账本堆中一通翻找,果然找到了!

珊珊跟着我下楼,进门时不解地问:“到底怎么了,急得火烧屁股似的,门也不关?”

我拿着手里的照片,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手指颤抖,照片也跟着微微摆动。

之前翻账本的时候就看到过这张照片,但没放在心上,忽略过去了。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外婆,而那张脸,甚至于那身打扮,就是我今天在化工厂遇到的那位中年女性。

可是望着表姐,我既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更不知道该不该说,各种想法一下子充斥我的脑海:我遇到了年轻的外婆,是我时空穿越,还是外婆时空穿越?如果告诉表姐这件事,是否会引发某种不可预知的时空效应,对过去,对未来,会产生什么影响?

外婆知道我是她的……

她的眼神重新浮现在我眼前,探究的,困惑的,也许,我的长相有点像母亲,或者外公?

还是说,她会忘掉这个问题,甚至于我长大后,她看见我的脸,也想不起曾经在化工厂遇到的那个年轻人了?

我看着手里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也望着我,我感觉我再一次错过了所有。

不是所有的遗憾都有弥补的机会,在外婆的葬礼上,我就苦涩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我放下照片,把它放回账本,这时我看见账本夹着照片的这一页上写着字:

今天,我意外进入了化工厂的“异常场景”,并且亲眼见到黑色人形的行动方式。的确如我们之前猜测的,黑色人形有一个明确的行动倾向,即进入有楼梯的建筑,之后不断下行。

黑色人形下行的趋势如何产生?

其追捕活人的缘由为何?捕猎假说与杀戮假说目前均无法证明,或证伪。

但查阅本区域水文资料后,发现化工厂旧址下有一处地下水源,水量较丰富,或许黑色人形下行的目标,即为此地下水?

由此推论,黑色人形追捕活人,是否也因为人身体内有大量水分?

另,我今天遇到一位小同志,他是()

我看着“另”字开头的这行字,外婆在“他的名字”之后打了一对括号,括号里想必空缺了一段时间,之后,在蓝黑色钢笔的字迹里,外婆用蓝色圆珠笔填上了括号里的内容:

他是(我的外孙小天)

此外,同样的圆珠笔还标注了外婆写下这行字的日期,那差不多是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外婆也许是在某一天,我来探望过她以后,写下了这行确信无疑的答案。

我明白过来,这张与火场中打扮得一模一样的照片,是外婆特意留下的,是留给我的。但她并没有在照片背后刻意写上“给小天”之类的话。照片,账本,的确是留待有需要的人翻阅,比如我,或者也有跟表姐、小舅相关的内容,此外,外公外婆每一个孩子的婚丧嫁娶,人生大事,也都和豆腐白菜五花肉一起,记录在一页页的生活中,但如果你并没有追索的需要,不去寻找,那也不强求。

就像小时候吃饭,吃不下也行,不爱吃也行,下午外婆再给我煮泡面也行,泡面里总会卧一个漂亮的荷包蛋。

后来我因为害怕,因为对于“尚未能够解释的现象”的不理解,而不愿再来,也不愿意向任何人坦白这件事,进一步寻求解释和帮助——那也没有关系。外公外婆从没有为此打一个电话,试图拿出长辈的派头来“教训”或者“矫正”我的任何不当行为。

或许这种“放任”会为现代的儿童教育家们所反对,但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知道我的亲人是什么样的,也知道他们对我,我对他们,都有怎样的感受。

我现在知道外公外婆为什么不搬走了,因为外婆在化工厂的火海中遇到了我。而如果一个“成年的”我出现在那个地方,那么就意味着,这间与“尚未能够解释的现象”有关联的老房子,在我成年后仍然是对我敞开的,也就是说,这间老房子直到这个时候,仍然属于我们家,这才会有一个我,在这个地方走动,并且对于如何避开黑色人形也很有经验。

至于房子里是否住人,我想,在那个我见了“鬼”的下午,外公和外婆就有答案了,因为当小舅发现我躺在沙发上,手里捧着红蜡烛时,我告诉过小舅,我见到外公了。

那时健康的外公在厨房炒菜,当他端着我最喜欢的鱼香肉丝走出来,听见我的话,看见我手里的蜡烛,他的动作和神情都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同样的,小舅也泰然处之。但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那一刻,外公知道很久以后,他自己会从生命的尽头赶回来,保护这个年幼的我。

这说明他直到临终都在这间房子里。

他和外婆会始终住下去,再不会动过搬走的念头,即便房子越来越破旧,左邻右舍渐渐搬去了更好的商品房、公寓或者别墅。而外公去世后,外婆继续住在这里,无视没有照明灯的楼道,无视没有电梯的不方便,我想,大概是外婆认为外公仍然以某种形式存在于某个和这间房子有微妙关联的纬度里,此外,这里还有外婆一生的回忆。作为这种推断的线索(我无法笃定地称之为“证据”),那一摞记录家用账目的笔记本,停在了外公去世的那一天。外婆在那一页里夹了一张外公年轻时的照片,此后,笔记本里就只剩下空白。

我跟表姐说我想去卧室补个觉。

关上卧室门以后,我把脸捂进枕头里,在外婆葬礼上无法流出的眼泪,此刻弄脏了她的遗物。外婆不习惯如今的羽绒枕头,对乳胶枕、记忆枕也不大喜欢,她一辈子都睡这种荞麦枕,凑近了就能闻到麦种的味道。我在哭的时候,离奇地想到,荞麦浸了眼泪,说不定会发芽。是的,边哭边想到这种问题实在很荒诞,对此我自己也无能为力。

后来我还真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下午,推开卧室门,表姐已经走了,桌上摆着她走前做好的饭菜,整整齐齐,都用干净盘子盖着。

这时母亲给我打电话,问我“沉淀”得怎么样,要不要给我送饭来,好帮助我进一步“沉淀”,我说我还没想好是考研还是找工作,但在这里待得还不错,大概明天回家。

关于未来,我仍然没有拿定主意,但对于过去,我如今知道得更多了一些。因此我现在觉得,没有必要焦虑得像是慢走一步就要迎来世界末日。

世界仍有许多尚未能够解释的现象,我作为一个渺小的个人,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也许永远也无法“掌握”什么光辉灿烂的“未来”,“抓住”那些飞黄腾达的“机遇”,“制造”无与伦比的“成功”;失败,遗憾,意外,死亡,这些也在未来等待着每一个人,包括我,而我不大可能每一次都安然度过,更别提什么逆风翻盘。但是,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我虽然还没决定要往何处去,但我至少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从哪些人中来。

还有,表姐的泡面火锅很好吃,但她炒的菜实在是要人命。

 

——END——


by林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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